孙逐明发表于 2010-12-15 15:49
王力没有谈到旋律。但这倒不是他把旋律问题忽略了,而是因为他把旋律和节奏看做是一个东西。他说:“从传统的汉语诗律学上来说,平仄的格式就是汉语诗的节奏”;“汉语诗的节奏的基本形式是平平仄仄,仄仄平平”。 [82] 但是在我看来,旋律就是旋律,节奏就是节奏;平仄属于旋律的问题,顿歇才是节奏的问题,因为旋律是音高的关系,节奏是音长、音强的关系。
王力之所以把旋律和节奏等同起来,恐怕是因为他对音乐的“节奏”概念的误解。他说:“音乐的节奏只是强弱的交替,而语言的节奏却不一定是强弱的交替;除了强弱的交替以外,还可以有长短的交替和高低的交替等。” [83] 其实,音乐的节奏并不“只是强弱的交替”,而是包含强弱、长短两个因素,而更重要的倒是长短的交替。另外,“高低的交替”,那是旋律的问题。
不过,王力的理解并非毫无根据。他的根据就是传统的汉语诗律学。确实,历来人们都把平仄看做节奏的问题。如清代张笃庆就说:“起伏顿挫,亦有自然之节奏在。”(《师友诗传录》) [84] 但清代学者一般不用“节奏”这个名词,而用“音节”。何世璂记王渔洋语:“古诗要辨音节。”(《然镫记闻》) [85] 翁方纲说:“愚意惟欲讲古诗音节上下合拍相生相应之所以然,则自然合节矣。”(《〈赵秋谷所传声调谱〉按》) [86] 又说:“古诗平仄之有论也,自渔洋先生始也。夫诗有家数焉,有体格焉,有音节焉。”(《〈王文简古诗平仄论〉序》) [87] 也就可见他们的“节奏”和今天讲的“节奏”有所不同,他们是从音节上来认识节奏。当然,每个音节都有或平或仄的声调,但音节并不等于节奏,而且根本就不是构成节奏的单位。只讲音节,讲音节的声韵调,那是音韵学上的问题。古人大概受音韵学的影响,在诗律学中也把平仄声调和节奏扯在一起。而更进一步说,古人理解的“节奏”未必就是音乐的节奏。其实古人也讲诗歌的旋律,这就是他们常谈的“调”。但他们并没有把“调”理解为曲调(亦即旋律),而仅仅看做是“声调”。他们并不知道声调起伏变化的实质就是音乐的旋律或者曲调。因此,问题的根本在于古人并没有看到诗歌语言本身就有音乐性,并不懂得诗歌的声调变化、长短变化、轻重变化、韵脚的音色回环往复,那其实就是音乐美。他们把诗和乐看做“判不相入”的两种东西。再说,不管古人怎么认识节奏,我们今天也不能以古人的话为标准,我们应有自己的科学的标准。
其实,如果真要考较起来,要讲“传统”,那么节奏也和旋律是两码事,也就是说,节奏并不包含声音高低的问题。“节”在古代本是一种乐器,是用来打拍子的东西,相当于今天的节拍器,它只表示声音所占时间的长短,本身并无声音的高低变化。也就是说,“节”这种乐器只确定乐曲的节奏,而和旋律没有关系。左思《蜀都赋》说:“巴姬弹弦,汉女击节。”这里“击节”就是打拍子,而“弹弦”才是演奏曲调、亦即旋律。按“节奏”二字的字面讲,“节”是节拍,“奏”乃是“进”的意思,“节奏”就是节拍的行进。我想,古人在没有发现语音的高低声调前,把语音的高度和轻重缓急混为一谈,那是可以理解的。但不知为什么后来已经发现了四声的高低抑扬,却仍然要把曲调和节奏的问题搅在一起。然而,不管古人是怎么看,而我们又何必泥于古呢。
王力的观点恐怕根本还是基于这样一种认识:“平仄格式到底是高低律呢,还是长短律呢?我倾向于承认它是一种长短律。汉语的声调和语音的高低长短都有关系,而古人把四声分为平仄两类,区别平仄的标准似乎是长短,而不是高低。但也可能既是长短的关系,又是高低的关系。” [88] 这确实很值得商榷。确实,四声调值既有长短的问题,又有高低的问题(而且还有轻重的问题)。但四声主要是高低的差别,不是长短的差别。四声高低的差别非常明显,任何人都能够认识;但是四声的长短差别,恐怕除了专家,一般人不大容易区别开。就拿专家来说,一般研究语音的著作,都能准确地标明四声的高低差别及其变动状态,但却一般不讲四声的长短差别。可见平仄格式应该是一种“高低律”。
但王力在《中国格律诗的传统和现代格律诗问题》一文中却讲过这样一句话:“最后一个问题(四声互相配合问题)实际上是一个旋律问题,已经超出了节奏问题之外,但仍然是值得研究的。”可惜这句话一掠而过以后,就再也没有讲到旋律问题了。而这篇文章中他仍然把旋律和节奏看做一个东西,他仍然讲:“总之,节奏必须是由长短音相间、强弱音相间或者高低音相间来构成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