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新诗的音节 饶孟侃 在本刊第四期里面我所以把新诗的音节问题提出来和大家讨论,当时我是有两种希望:一种是想唤起一班对新诗的音节还没有尝试过的作家的注意,让他们更进一步去作自觉的音节试验;还有一种希望是想引起一班已经有过这种试验的作家来作公开的讨论,让他们本着他们各人自己由试验得来的不同的主张,来作一种公开的具体讨论。第一种只是一种间接的希望,我们毋须去推测它究竟有没有影响;但是在这篇文章发表过后的第二天却接到一封吴直由君和我讨论这问题的信,这样说起来,第二种希望也算是没有落空。他那封信里面所讲的虽不能算是具体的讨论,但是内中所说的几点的确有讨论的必要,尤其是在现在我讨论新诗音节的时候,这种根本误会的地方,非得解释清楚不可。吴君那封原函很长,而且内中扼要的几点差不多都可以用几句话把大意道出,所以也用不着多占篇幅,在这里重述一遍。现在我们先把那几点大意举出,然后再讨论因这几点误会而菌生的本题。 信内的大意大概可以分作三点。第一点说他从前有一段主张和我那篇文章的是完全相同,后来因为怕扫了诗学革命的乐趣和遭新旧诗妥协的罪名,所以没有把它发表。第二点他说从诗变到词在音节上本有解放的意义,可惜后来一班人专喜欢模仿和看轻独创,而在除模仿外还加上一层层的束缚,弄得后来还是只顾得到音节“率由旧章”,而失却了本来解放的意思。第三点他说新诗入了正轨以后,便成了一种新诗旧诗间的东西;并希望我们不要太做过了分。 我们把这三点看了以后,至少可以知道他对诗的观念有一种根本的误会,这误会就是把新诗和旧诗看作两种绝对的标准,认为丝毫不能容混;他最大的理由就是把从诗变到词结果还没有贯彻解放的初衷来作例证。我相信除了吴君以外一定还有许多人牢守着这种观念,这种观念一天不抛开,他就一天不能真正透彻的了解所谓的新诗,不能同情于诗的新的工作或冒险。因为诗根本就没有新旧的分别(理由在下文里面申述),如其有分别也只能勉强说是因为文字不同的关系,诗有中外的分别。我们知道这种误会是由新诗的音节而起的,所以要解释这种误会,最好的办法还是先从音节上把这层关系解释清楚,然后别的误会当然也可以迎刃而解。 在那篇讨论新诗音节的文章里,我只论到新诗在音节上究竟有几种大的可能性,而没有详细的论到我们为什么现在要顾到新诗的音节,和怎么样才算是完美的新诗音节;等解释了从音节上看诗究竟应不应该有新旧的分别以后,这两种问题我也要略略的论到。下文就是对于这三点我和读者讨论的意见。 从音节上看诗究竟应不应该有新旧的分别?我的答案还是和上文里曾经讲过的一样:诗根本就没有新旧的分别,如其有分别也只能勉强说是因为文字不同的关系,诗只有中外的分别。我们知道最初诗所以有新旧的称呼,原来是一种广义的讲法,因为名称和时代的关系在任何事物里都不能避免。譬如这里有两张同样的桌子,一张是三年前买的,一张才只买了几天,我们决不能因为这两张桌子有新旧不同的关系,而说它们根本上是分别。新诗和旧诗所以发生了一点小误会,也同是这一样的缘故。尤其是我们谈到新诗的音节,似乎一提起就觉得有一种和旧诗的音节是迥乎不同底连想,因为新诗的音节是一种最初的尝试,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就没有若何的印象,所以一听到新诗只是在音节上有这许多讲求,便断定所谓入了正轨以后的新诗都是些新诗旧诗中间的东西,再说利害一点,都是些变相的旧诗。其实诗只能以体裁来划分界限。在旧诗里面只有绝句律诗等等几种体裁,它的范围太小,所以不能再有发展;但是在新诗方面对于体裁却极自由,只要你能够在相当规律之下抒情把一种情绪和音节调剂得均匀,任你用那一种体裁都是可以的。至于说到旧词的音节,它除了格调比旧诗运用的多些,但是大体上还没有多少变动,完全和旧诗是一样,把音节的可能性缩小在平仄的范围以内。但是我们现在所谓的新诗的音节,却没有被平仄的范围所限制,而且还有用旧诗和词曲里的音节同时不为平仄的范围所限制的可能。象本刊第二期里《昭君出塞》的音节,就是运用旧词曲音节的一个例证;象本期里的《走》,那又是运用旧诗绝句体音节的一个例子了。 其实严格的讲起来,诗不但不能判分新旧,就是中外的分别也不能十分确定。 譬如我们专从诗的音节上讲,把文字的关系抛开,我们在新诗里也可以用外国诗的音节,这种例子在现在的新诗里真是举不胜举,象骈句韵体,谣歌体(Ballad Fonn),十四行体等等都是。这些外来的体裁只要问运用的好与不好,中外的关系是不成问题的。举个例子来说,象十四行体诗就不是英国本有的体裁,它本是由意大利搬运过来的;因为这个体裁在英诗里运用得好,所以现在也就成为他们自己的一种诗体了。这样看起来,不但是新旧的分别在诗里没有根据,就是中外的分别也没有一定的标准了。 我们为什么现在要顾到新诗的音节,关于这,在那篇文章的前面我准曾提到一点,不过还没有解释它所以然的缘故。我们都知道,初所以有诗学革命,是因为大家觉得旧诗在音节上再没有发展的可能;大家虽然知道这个道理,但是一时却没有想到应该用什么方法去代替。所以新诗最初一步试验就是把音节方面一概抹煞,只求能平稳的表现出一点新颖的诗意,就算它是一首满意的新诗,固然当时还有许多连一点诗意都没有的东西,那个和本题更扯不上,我们不去管它。但是后来也许是因为无意中从尝试里得到一点音节的暗示,也就是因为读起自己的诗来觉得不能朗朗成诵,因此一般继续努力的作家就都渐渐顾到音节上去。最初的音节试验是在新诗要恢复韵脚的作用。这种作用恢复了以后,新诗在音节上便着了边际。因此格调的齐整,节奏的流利,和平仄的调协都渐渐一步步的讲求起来了。要一直等到这几步都做到了,新诗在音节上才算是规模粗具。这样随笔写来,好象并不是一件难事。其实我所指的现在新诗入了正轨,在音节上离规模粗具四个字还隔了很远的距离。固然过于重视音节,在诗的基本技术上尚属幼稚的作家又有音节情绪不能保持均衡的危险,但是这只能怪他自己不中用,而不能说音节妨碍诗的整体。 我们知道一种新艺术的草创,决不是十年八年就能试验成功的,它得经过一种长时间的蕴酿,经过三个演进的时期。第一个时期是一个混乱的时期,有没有全军覆没的危险全要看努力的成绩好不好才能断定,我们的新诗现在刚刚度过了这个时期。第二个时期是一个入轨的时期,我们现在的新诗正是在这个时期里挣扎变化,换一句话说,这个时期能不能度过,全要看新诗在音节上能不能脱离模仿的藩篱才能断定。这样显然是说现在我们的新诗在音节上努力就是草创新艺术的第二步工作。把这个时期度过,就是最后那个成熟的时期。一切伟大的作品要到这个时期才能产生。这时期我们现在固然还是离得更远,但是我们能忍耐坚持,前途还是很有希望。 怎么样才算是完美的新诗音节?这个答案一方面是最容易答复,但是一方面却又是最不容易做到。上文里我曾经说到我们现在新诗里的音节还纯粹是模仿的:有的是模仿旧诗词里的音节,偏于这方面的还在少数;此外差不多有一大半是模仿外国诗的音节。固然模仿不是剽窃,不过模仿还是模仿,她在艺术上终久不能脱离附庸的位置。所以诗的音节能够完全脱离模仿,那末在一转便入了完美的境界。 我们知道在新诗里面要某种情绪和某种音节的成分调得洽洽均匀,才能产生出一种动人的感觉;新诗的音节要是能达到完美的地步,那就是说要能够使读者从一首诗的格调,韵脚,节奏和平仄里面不知不觉的理会出这首诗里的特殊情绪来;——到这种时候就是有形的技术化成了无形的艺术;再换一句话说,就是音节在新诗里做到了不着痕迹的完美地步。这种时候准是伟大的作品产生的日子。固然诗达到了伟大的境界,决不只是音节一样要臻尽美尽善的地步,但是那些都是应该先决的问题,不过因为音节在诗的——尤其是新诗的技术上是最重要的一种成分,当然重要的解决了,旁的比较不重要的自然也会迎刃而解的,所以我的三点意见都已经大略的说过了,这篇再论新诗音节的文章,而可以姑且从此停止。要是读者对于新诗的音节上还有具体的讨论文章,至少是我个人是非常欢迎。 (原载《晨报副刊·诗镌》1926年5月6日第6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