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悲的是,不仅仅是一些自命为“创”了流派的青年诗人才子把前人踩在脚下,语气霸道万分,就连 “后新诗潮” 坚定的倡导者谢冕都称中国“民族诗歌的渊源”是作为一个“其大无比沼泽” 而存在(见他与张颐武合着《大转型──后新时期文化研究》P.273)。这不能不使我感到吃惊:过去三十多年了,中华大地因极端,虚无,唯我独“革”, 付出了沉痛的代价,怎幺人们又回到了那种思维方式上?“诗歌革命”,难道搞成了“本土产” 的皮尔 • 卡丹服装、肯德鶏、可口可乐,就算成功了?谢冕先生十余年来不断肯定、鼓励先锋诗人们的“破坏”,这个“反”,那个“反”,幷以最大的热情赞美他们的“破坏”造成的“极动人的景观”,根本就没有听到他哪怕有一次劝导写诗的年轻人还应该学习些什幺,继承发扬点什幺;我也没有见到过,诗论家在赞美先锋诗人们砸大玻璃窗,幷给他们传递石块的同时,再向他们提供点什幺新的设计构想或建筑材料之类……
一位以研究诗歌为专业的学者,一位令我们尊敬的堂堂北大的教授,居然将中国“ 民族诗歌的渊源 ”及其传统看成是一个只能使后来者沉陷其中的 “其大无比” 的 “沼泽” 。这种高论,实在不能不使人万分惊讶和为之汗颜。中国几千年来瑰丽多姿的诗歌,在可敬的谢冕先生看来,整个儿只是一个可怕的消极的存在 , 一柄悬挂在当代诗人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不是一条以无数生命情感之流汇成的永远奔腾,永远让后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大江。如今,谢冕先生被他的追随者们抬高到了吓人的地位,可是,他对中国古典诗论中的创作论与审美范畴,如言志、缘情、感发、兴象,如风骨、神韵、沉郁、境界等等,向来都是一语不及, 采取的是回避的态度。国风楚骚、汉魏六朝、三唐两宋、元、明、清的诗创作及作家,只是一些无可奈何的障碍,他只能避开他们,孤零零地来探讨当代诗,好象当代诗是从天上掉下来、石头缝里长出来的似的。奇妙的是,谢冕先生对待西方古典诗歌也是同样地视而不见,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对西方诗歌体式格律以及美学思想的研究,他却敢于大谈中国汉语当代诗的潮流与成绩,幷时时给予“诗歌史”式的论断。我以为,这不仅是一位学者的悲哀,也是众多所谓 “当代诗评家” 的悲哀。这种状况,使他们言词空洞,跌落到了橄榄球场上啦啦队长的水平,有的则自觉地充当了为当代‘诗坛’暴发户保镖和看家护院的角色。
拜伦、雪莱、普希金、涅克拉索夫、雨果、海涅、惠特曼……这些西方十九世纪的大诗人,是不是在这些诗论家的视野之内呢?同样没有。西方经典诗人与我们的屈、陶、李、杜、苏、辛、陆一样,也是后新诗潮理论家难以逾越的高山。唯一的办法 , 就是绝不涉及具体作品,绕道而行,尽量不提起以往诗人的名字(让他们都“消失”!),这样就造成了“以前是一片荒漠,直到如今的中国才有了真正的诗歌,真正的诗论” 这样一幅为年轻诗人神往的,虚无缥缈而充满魅力的图景。我至今都不明白:人们怎幺会提倡一种不讲任何师承,只是在文化上“横向移植” ,而没有任何中外文化渊源的诗潮诗论?这种诗潮诗论,除了能给人们带来实利和走向虚空外,难道还能有什幺别的价值,别的前途?
语体的新诗是中国古典诗歌合乎逻辑的发展结果,她不但是现当代文学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而且,“五四”以来杰出的诗人诗作,也充分证明了她足够的魅力和健康的生命力。对于新诗灿烂的前途,我从未失去信心。然而,既然是中国诗歌,她与伟大的古典诗歌就天然地具有一种血肉与精神上的联系。这种联系,决不是什幺 “以民歌为基础” 之类,而是一系列深刻得多的诗歌美学与诗歌创作上的问题。清代诗论家叶燮《原诗》提出的“源、流、正、变”、“沿、革、因、创”、“理、事、情” 与 “才、胆、识、力”等观点,对我们今天是不是仍然具有重要的意义?现在糟糕的是:诗人无识,创作芜秽;诗论家无识,又安能以己之昏昏,而示人以昭昭?
老诗人郑敏教授,针对新诗的现状与未来说:“经过一个世纪对我们自己文化传统的忽视,我们目前在外来商业文化的冲击下,正在体验没有自己传统的痛苦。”“最近我纵观世界文、史、哲、艺术的发展,深感最伟大的创新者也必然是最伟大的继承者。一个有几千年诗史的民族如果不能从自己的诗歌史中汲取营养岂不有些荒唐?”她又告诫诗人:“不能只是模仿,更不应仅只追逐西方的时尚。我们要焕发汉语文化自己的特点,在创新中显示出我们几千年诗歌传统的独特和伟大。”
不知道这能不能唤醒一些人的迷梦?
从将来的意义上来说,先锋诗的兴起与溃败,确实是一笔财富。
1997年6月5日—15日
(14页13347字)
作者说明:
此文写于五年前,共13000余字,当时,新诗领域里,带着浓烈后现代主义倾向、竭力鼓吹破坏的虚无主义闹得正凶。作为一个热爱诗和写诗的人,我对这些潮流(上一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及其在理论批评上的表现是深表怀疑的。由于发表园地的限制,写成后只摘录了5000字,以《当代先锋诗十病》的题目和‘——向谢冕先生求教’的副标题,发表于上海《文汇读书周报》,文字和今天的也不尽相同。
20世纪过去了。回首世纪末‘民间写作’和‘中年写作’两派的对垒,我的观点幷无多大改变:‘中年写作’能算是一种诗歌主张、一种诗歌理论吗?诗和衰飒、怯懦无缘,诗永远需要青年人的勇敢与激情。金斯堡在1990年,他64岁时,照样写得生气勃勃,照样关注着美国和世界,有愤怒,有喜悦,有悲伤。‘民间写作’呢?这回于坚打的可是‘民间’的堂皇旗号来兴师问罪,然而谁又是‘官方’?这顶不光彩的帽子,是他强加于别人的,‘中年写作’的本质至多是学院派;至于他以屈原和唐宋诗词来壮自己的胆,幷据此指责别人‘不要传统’,这种实用主义的做法,看了只能让人生滑稽之感。‘隐喻的’中国文化和‘缺乏纯粹诗歌’ 的中国诗早被于坚踩在了脚下。像电视里的‘清朝宫廷秘方’一样,他把屈原、李、杜和‘唐宋诗词’用做了广告。请问:他和屈原,和唐宋诗词又有哪一点共同之处呢?
重要的是作品,而不是广告。
2002年8月17日又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