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形似、神似”说
这是从国画移植过来的术语,有人拥护,也有人反对。将这种说法用于诗歌翻译,我觉得倒是有它近似的地方;不过如果不进一步具体化,就会显得过于空泛。
比如说,形似只包括诗歌形式,还是也包括词句的“信”?也就是说,“形似、神似”只相当于艺术性,还是也包括词句的准确性?明确了这方面的概念,就可以明确在诗歌译法中要不要谈词句的“信”以及谈到什么程度。
又比如,以格律诗译格律诗,是不是只属于“形似”方面的努力?——我想,采用格律体,跟单纯采用韵脚等等具体做法应该是不同的。作为整体的格律诗体,关系到“格律诗”这一事物的定性,应该如何看待,有待讨论。
作为一种最简单的翻译标准,一般都把译文评价为“好”或者“不好”,诗歌译文却常常被评价为“是诗”、“不是诗”,格律诗译文更是被评价为“是格律诗”、“不是格律诗”。这“是”和“不是”中,既包含是否符合格律规则之类的判断,也包括有无诗味之类的欣赏因素。散文和格律诗的两种不同翻译标准,清楚地说明两类翻译之间存在着某种质的差别;而这种差别是和诗歌的形式、和诗歌的声音的美感分不开的。
可见“形似、神似”说值得研究的地方也还多得很。
总之,对于诗歌的翻译标准,有两点是可以肯定的:
第一、散文的翻译标准对于诗歌不够用,因为诗歌,尤其是格律诗,有它特殊的形式问题。
第二、诗歌的翻译标准值得进一步加以讨论,但有必要讨论得更深入、更具体。像过去那种一般的论战,就没有很大意思了。
以上有关诗歌翻译的讨论,都是由于重视译文的诗歌形式而产生的。诗歌译法对声音美和诗歌形式的强调,使诗歌和散文出现不同的翻译标准,以致对诗歌的可译性也产生了不同意见。可见诗歌形式问题对诗歌翻译是如此重要,绝不是“形式主义”的大帽子或者“内容决定形式”的机械结论所能压服。
四、关于逐字翻译
在我国的诗歌翻译工作中,逐字翻译的危害极为严重,而人们对此的认识至今十分不够。反之,社会舆论却倾向于细挑词句错误而宽容诗艺(包括诗律)方面的随意性。为了建立科学的诗歌翻译理论,有必要对逐字翻译给以重点的批评。而要完成这个任务,最好是借鉴一下外国的经验,看看人家是怎样处理这件事的。
这里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翻译来作个例子。我们可以看看其中的第18首。原文是:
ShallIcomparetheetoasummer’sday? Thouartmorelovelyandmoretemperate; RoughwindsdoshakethedarlingbudsofMay, Andsummer’sleasehathalltooshortanddate; Sometimetoohottheeyeofheavenshines, Andoftenishisgoldcomplexiondimmed; Andeveryfairfromfairsometimedeclines, Bychanceandnature’schangingcourseuntrimmed; Butthyeternalsummershallnotfade, Norlosepossessionofthatfairthouow’st, Norshalldeathbragthouwand’restinhisshade, Whenineternallinestotimethougrow’st. Solongasmencanbreatheoreyecansee, Solonglivesthis,andthisgiveslivetothee.
梁宗岱先生的译文是:
我怎么能够把你来比作夏天?你不独比它可爱也比它温婉;狂风把五月宠爱的嫩蕊作践,夏天出赁的期限又未免太短;天上的眼睛有时照得太酷烈,它那炳耀的金颜又常遭掩蔽;被机缘或无常的天道所摧折,没有芳艳不终于凋残或销毁。但是你的长夏永远不会凋落,也不会损失你这皎洁的红芳,或死神夸口你在他影里漂泊,当你在不朽的诗里与时间同长。只要一天有人类,或人有眼睛,这诗将长存,并且赐给你生命。
屠岸先生的译文是:
我能否把你比作夏季的一天?你可是更加可爱,更加温婉;狂风会吹落五月的娇花嫩瓣,夏季出租的日期又未免太短;有双苍天的巨眼照得太灼热,他金光闪耀的圣颜也会被遮暗;每一样美呀,总会失去美而凋落,被时机或者自然的代谢所摧残;但是你永久的夏天决不会凋枯,你永远也不会丧失你美的形象;词神夸不着你在他影子里踯躅,你将在不朽的诗中与时间同长。只要人类在呼吸,眼睛看得见,我这诗就活着,使你的生命绵延。
对照原文可以看出,他们的译文都力求在形式上复制原作,而这并没有妨碍他们对词语的准确传达。
现在我们用它的俄文译本作个对照。苏联时期诗人马尔夏克的译文,被认为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俄文名译。下面是它的第18首:
Сравнюлислетнимднемтвоичерты? Нотымилей,умереннейикрашей. Ломаетбурямайскиецветы, Итакнедолговечнолетонаше!
Тонамслепитглазанебезныйглаз, Тосветлыйликскрываетнепогода. Ласкает,нежититерзаетнас Своейслучайнойприхотьюприрода.
Аутебянеубываетдень, Неувядаетсолнечноелето .Исмертнаятебянескроеттень,- Тыбудешьвечножитьвстрокахпоэта.
Средиживыхтыбудешьдотехпор, Доколедышитгрудьивидитвзор.
译者同样复制了原作的形式,但词语内容的改动就比较大了。逐字翻译为中文,是这样的:
我要把你的形象和夏日相比较吗?可是你更可爱,更温存,更美丽。暴风雨经常摧折五月的花朵,我们的夏天也是这么短暂!
有时天上的(那只)眼睛照花我们的眼睛,有时坏天气又遮住(它)光辉的面容。大自然常用它心血来潮的坏脾气娇抚、宠爱又折磨我们。
而你的白日不会消失,你阳光明媚的夏天不会凋零。死亡的影子不会遮住你,你将在诗人的作品里永存。
你将会永远置身于活人中间,—— 只要胸膛能呼吸,目光能看见。
可见俄文译文和英文原文在词语上有较大的差别。
实例的对比,使我们可以确定以下事实:第一、汉语用于诗歌翻译是一种非常趁手的工具,可以尽量传达远作的词句。第二、西方人翻译诗歌,极为重视诗歌形式的传达。第三、西洋语言没有汉语那么宜于用来译诗,英语还算好,像俄语,想要传达原作的诗歌形式,词语就不能不有较大的变化了。
逐字翻译作为一种原则,对于任何种类的翻译都是不宜的。对诗歌翻译就更是如此。可以说,如果以逐字翻译作为准绳,就不会有诗歌翻译,甚至也可以说不会有翻译。
因此,为了建设我们科学的诗歌翻译理论和繁荣我们的诗歌翻译,排除逐字翻译的影响是十分必要的。
五、重译和转译
正是有鉴于诗歌翻译的这种灵活性和多样性,我们就不能不大力提倡诗歌的重译,并尽量避免诗歌的转译。
“重译”和“转译”是不同的两回事,说清楚也不难;可是从名词术语来看,我们有时还弄得有点混乱。
所谓“重译”,应该是指某一作品已经有该语言的译本,现在又出该语言的另一种译本;而所谓“转译”,则应该是指将某一作品从一种语言的译本译为另一种语言。
由此可知,在一般情况下,重译可以提高译文的质量,转译则是无人懂得原文时采用的一种“没有办法的办法”。所以从历史上看,转译是翻译处于早期阶段的产物;而多种重译本的出现,则可以说是翻译走向繁荣的标志。
对于诗歌翻译来说,就更是如此。因为诗歌翻译在词语上的处理更为灵活,容许各种译本进行更充分的竞赛;与此同时,根据诗歌的译本去转译,在词语上的可靠性就更为没有保证了。
为了具体说明问题,本应举若干例子。可是这方面举例有一定的困难。重译的举例,将导致对不同译本质量优劣的评价,超出了本书研究的范围。至于转译的例子,在时段上多半属于上个世纪前期甚至更早,已经失去时效,没有多大意义了。
总之,西洋诗歌译文在词语上的不可靠,原因在于译诗必须尊重原作的诗歌形式,而西方语文在译诗方面不如汉语灵活,不能不对原作的词语作较大的改动。但他们为了诗歌形式,宁可作这种改动。这和用古汉语译诗时所遵循的精神是一样的。可见我们研究诗歌形式并非多此一举。
六、我国在诗歌翻译方面的差距
我国在诗歌翻译方面与国外相比有多大的差距呢?对这件事,我们大家都必须心中有数,这样才能保持清醒的头脑。
为了作个比较,我想说说俄国苏联时期的诗歌翻译。
过去看西欧诗人的俄文版诗集,惊讶于俄罗斯译诗根底之深厚。有的集子上,各首作品的译者很少重名:从上个世纪到当代,从年老到年轻,从大诗人到无名译者,都有。各首作品的译作,往往是从多篇译文中择优。像歌德的一首十六行的小诗,在爱特金德的《诗歌与翻译》一书中,就能找出上世纪到本世纪的十多种译文来对比。
译文的择优,需要有明确的诗歌翻译标准;而我们连这个标准都还有待讨论。说得难听一点,也就是说我们还刚刚在起步。——这就是我们和人家的差距。也只有明确了这个差距,我们才不会满足于已经取得的成果,才能对已经达到的水平作出实事求是的估计。
我们的译诗实践和译诗研究,还远远没到总结成果的时候。因此我们当前的任务,还是放手进行研究和实践,而不是搞总结性的工程,这是理所当然的。
七、诗歌翻译在外国诗歌部门的地位
五四时期格律传统的中断,使我们在诗歌翻译部门面对一系列问题。许多与格律诗有关的看法和做法,不仅在外国习以为常,在中国古代也行之有效;可是一涉及白话,就得重新认识和解决。
举其大者如下:
(一)诗歌翻译和日常事务性翻译之间有没有质的区别
这不光是一个理论问题,也涉及许多具体问题。
在西方,彼此交往频繁,语言的亲缘关系又近,会多国语言的人随处可见,有的国家甚至连法定的国语也不止一种。对于他们,日常事务性翻译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不过是文秘工作罢了。而对文学翻译,他们却看得很高。特别是诗歌翻译,总认为是诗人的事;而诗人是有很高地位的。
改革开放以前的中国,和国外交流少,会外文的也人不多。一说某人“会说外国话”,就觉得很了不起。表面看来很重视;实际上,了解翻译特点的人并不多,人们往往把事务性翻译和文学翻译、特别是诗歌翻译同等看待,把搞文学翻译、特别是搞诗歌翻译的人,也一律称为“外文干部”。这种办法,不能鼓励人们搞好译诗;反过来更促使社会舆论不重视诗歌翻译。
我们当然应该既既要求译者搞好诗歌翻译,又正确引导社会舆论,但矛盾的主要方面在哪里呢?——我看目前主要在于改变社会舆论,改变人们对诗歌翻译的不正确认识。
(二)什么是诗歌翻译的第一语言
其所以把诗歌翻译等同于一般的翻译,如上所述是由于对诗歌和诗歌翻译的特点了解不够,特别是由于不了解什么是诗歌翻译的“第一语言”。
文学翻译工作者、特别是诗歌翻译工作者,真的是“外文干部”吗?
翻译工作一般使用两种语言:用于理解的语言和用于表达的语言。汉诗外译,是将汉语用于理解,外语用于表达;外诗汉译,是将外语用于理解,汉语用于表达。而我们这里谈的只是外诗汉译。
为什么不谈汉诗外译呢?
我个人有一种偏见,认为汉诗外译是该外国人干的事儿。
掌握一种语言,必须有“幼功”,也就是说学语言要从小开始。有些在国外住了几十年的人,说起外语来和当地人一样呱呱叫,可是一到关键之处,他们也承认自己总是差了那么一点儿。这个“一点儿”,对于一般文学翻译已经是大事,何况是对于诗歌呢!为什么这个“一点儿”是大事呢?因为最难的,最精细的,最传神的,最尖端的,最体现翻译水平的,就在这“一点儿”上。所以在国外,文学翻译、特别是诗歌翻译,常有一些独特的做法。比如在把外国诗译为本国语言到时候,不懂该国语言的诗人往往和懂该国语言的译者合作。至于将本国文学作品译为外语,有的干脆到该国去设一些点,聘请该国的文人来做这件事情。
所以我们这里就光谈外诗汉译了。
提到外诗汉译,说的就是用外语理解,用汉语表达。不理解可以找老师,可以问别人,可以查词典;可是表达却只能靠自己。老师改出来的,叫做“习作”;抄别人的,客气的行话叫做“借用”,实际上就等于说“抄袭”。诗歌翻译比一般文学翻译更难。在学语言的专业,到了高年级,理解诗歌作品的原文一般没有什么问题;可要是用它做个翻译练习,那就没有两个人译得一样。
所以,搞文学翻译,特别是搞诗歌翻译,所用的第一语言,应该说就是用于表达的语言。而搞外诗汉译,我们的第一语言其实就是汉语。
那么,要学外文干什么呢?前面说过,是为了理解;但是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为了知道原作的形式。对格律诗而言,也就是要知道诗律;而诗律又和作品结合在一起,不能简单抽出来。所以翻译外国诗歌的人,不能不懂作品所用的诗律;而研究外国诗歌的人,也不能不懂作品所用的语言。不懂外文和外国诗歌而搞“诗歌评论”,等于隔靴搔痒。
这里顺便说说高等学校中文系的外国文学教学。我国现在高校中文系的外国文学课,哪一国的文学都有一点儿,即使会外文的教师,基本上也还是在做二道贩子。更奇怪的是还有不懂外文的人也在教外国文学。至少对于诗歌而言,这是完全不相宜的。
(三)诗歌翻译家是不是诗人
以上一切都说明,文学翻译其实就是作家的工作,诗歌翻译其实就是诗人的工作。搞诗歌翻译的人,并不是什么“外文干部”,而是地地道道的“文学干部”,应该被承认为诗人。
由于不承认这一点,出现了许多不符合文学特点、不符合诗歌特点的现象。这些现象集中到一点,就是轻视译者,贬低译者的地位,侵犯译者的权利;结果,译者往往也降低了要求自己的标准。降低自我要求当然是不对的。但要解决这个问题,只能采取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态度,只能积极鼓励优秀译作,不能继续采取消极态度。这首先还是要对领导层和社会舆论做工作。
(四)能不能将诗歌译文直接指认为原作
对译者权利的侵犯,突出表现在侵犯译者的署名权。有些报刊和影视作品,多半是为了省几个稿费,对外国诗歌的译文随手拿来,根本不提译者。
这样做,表面上只是不尊重译者,实际上首先是对原作和原作者的不尊重。
为什么这样说?因为他们实际上是将诗歌译文一律直接指认为原作,不管其中有没有误译,也不管质量高低,就像那些外国诗人都会用汉语写作似的。好笑不?
(五)其他与译者权利有关的问题
译者的名字能不能上封面和书脊?——文革前,译者名字一律不能上封面,成为一种规矩。文革后,已经可以上封面了,但还是不能上书脊。至于有的老、大出版社,似乎还在执行老规定,连封面也不许上,甚至对一些名人也不例外。过去有“张译”、“李译”之类的说法,现在一律抹杀。甚至还有这种现象:一套丛书中,“作者”写某某外国人,“书名”写《诗选》,完全学洋办法。结果有些书店的招贴上,就只写个《诗选》,叫购书者哭笑不得。
“诗歌鉴赏辞典”之类的书籍一泛滥,外国诗歌的“鉴赏辞典”也出来了。这里的“辞典”一词本来就牵强,且不说它;鉴赏“外国诗歌”,鉴赏的究竟是什么?说白了,不过是鉴赏诗歌译文。可是译者的名字却不知道哪里去了。这样做,恰恰是减轻了译者该负的责任。质量不好也罢,有错也罢,都算在外国诗人的账上。
至于克扣稿费的事,译者们往往不做声算了。说是“清高”,实际上多半是怕搞坏和出版社的关系。
出版社呢,也都说有他们经济上的苦衷。于是把许多负担往译者头上转嫁。越这样,越不能鼓励译者搞好诗歌翻译。我看倒是要采取相反的办法,拉开稿费的档次,既鼓励好的译稿,又抵制不好的译稿,至少是降低这种译稿的经济报酬。这才是积极的办法。不是要尊重人才吗?为什么不大力宣传负责任的译作和负责任的译者呢?
还有一个评奖的问题。这件事过去没有做,现在开始做了,是好的。不过太小手小脚,定的框框也太多。鲁迅文学奖里面加进一个不伦不类的文学翻译奖(所谓“彩虹”奖),把诗歌翻译和散文翻译搁在一起,既不允许译者自己申报,又不允许大多数不符合某种级别的学校代为申报,其他渠道也不畅通。至于所谓请若干专家推荐,知识分子又拉不下这个面子。评了之后,对获奖作品和获奖者也不大力宣传。这样的奖项,影响力能不打折扣?
凡此等等,都不是积极的办法,都不能鼓励译者搞好翻译工作。光是消极批评“你译得不好”,有什么用?
以上许多问题集中到一点,就是诗歌翻译在外国文学部门应该如何定位。
我们接触到的外国诗歌主要是格律诗,而格律诗的翻译不能不注意诗歌形式。由于译法和散文体作品有很大的差别,译作质量的高低自然相差悬殊。常有这种情况:史论中说某个外国诗人、某首外国诗作写得如何好,一读却不见得。其实那原因,多半在于引文的翻译质量。可见,对于外国诗歌的评介和史论研究来说,诗歌翻译并非单纯的工具;它本身就为我们提供了一种重要的“基础”——即诗歌译文。有了好的译文,有关的其他研究可以进行得很顺利。像我们现在这样,根据质量高低不齐的译文,再由往往是不懂或不太懂外文或外国诗的人员来进行研究,那是无法把外国诗歌吃透的,更不必说出好的研究成果了。
拿西方的情况来看,哪一年即使没有出外国诗歌方面的重要史论著作,只要出了一部好的译本,就要被认为是有成果的。
因此,诗歌翻译本身,就是对对诗人和诗歌作品的一种重要的基础性研究。我们的外国诗歌部门只有明确提出“以译介为基础”,才能为今后的发展打开一个新局面。
如果这些话不算错,那么诗歌译法的研究,就要算是“基础的基础”了。因此我们需要下决心花大力气来抓诗歌译法的研究。光靠译者在译本前言后语中写些体会,或者满足于在一般翻译教科书中划给它一小片天地,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第八章格律诗的翻译(下)
目录
八、翻译中对诗歌结构的传达
[附]译例分析
八、翻译中对诗歌结构的传达
上面已经说过,白话格律诗还没有定型,格律上完美的作品还不多,寻找结构方面的例子相当困难。而诗歌翻译按理是有责任传达原作的诗歌形式的。外语和汉语,在节奏和韵方面往往各有各的一套;诗歌的结构则有可能更多传达原作的特色,因而能够从外国作品借鉴更多的东西。我们已经对古典诗歌和民歌的结构作了不少分析,正好在这一章里多谈谈外国诗歌的结构,并重点研究一下翻译外国诗歌应该怎样来处理结构因素。
说到译文对诗歌结构的传达,我觉得最好还是在译例中逐一说明,这里不准备总的说了。
不过在谈译例之前,还需要作几点重要的解释:
第一、这里所用的例子,都取自我自己的译作。这并不是因为我不相信其他诗歌翻译家的译笔,或者是过于相信自己的译笔。
文学评论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如果自己搞诗歌翻译,又去评论别人的译文,就很可能带上自己的成见,误解人家的翻译设想,出现“既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的情况。比较“安全”的办法是对别人只谈优点,不谈缺点;但完全这样,又不利于学术观点的交流。
所以我谈诗歌翻译,举例时始终遵守三条原则:
1)只谈自己,不谈别人;
2)既谈优点,也谈缺点;
3)只谈技术,不谈艺术。
其中的第三点,比较不易被人理解。其所以不谈译文的艺术方面,是由于谈艺术最容易出现过分的自我肯定。这种情况,是有先例的。所以我还是只谈技术,把艺术方面留给专家学者和广大读者去审议。
第二、译例的选用,完全从格律形式出发,既不涉及作品的思想性,也不涉及它们在艺术上的优劣。所谓艺术上的优劣,不仅指原作,也指译文质量的高低。我并不认为自己的这些译文如何高明,只是通过它们来说明我想用哪些技术手段来传达原作的格律形式。
第三、译例中的外国诗歌原文作者,尽量在“面”上做到广一些。只有叶赛宁的多用了几首,因为叶赛宁的短诗基本结构形式比较多,译文形式自然也较为多样。
[附]
译例分析
叶赛宁
“血汗耕耘的黑色的土地!……”
血汗耕耘的黑色的土地!叫我怎能不疼你、爱你?
苍茫的小径引我到湖边,美好的夜色沁透我心田。
窝棚像灰布;芦花在低语—— 给沼地唱起催眠的歌曲。
鲜红的篝火在锅底冲腾,枯枝间露出皓月的光明。
割草人映着斑驳的云彩,蹲着听老人把老话儿闲摆。
沙洲的渔夫远隔大河唱起了睡意沉沉的渔歌。
荒暗的水滩,忧伤的歌声…… 俄罗斯痛苦啊——尽在这歌中。
1914
[说明]
一个诗节中,诗行数目有多有少。常见的是四行一节或两行一节。
这首诗是两行一节、每节换韵的作品。
原文每行长短相同。我们所说的诗行长短,是指节奏单位的数目而不是指字数。同样的字数,可以有不同的节奏单位数目,反之亦然。
这首诗用的是“重轻轻”格;每行不足四个音步。但是有四个重音。诗行的模式是:
重轻轻|重轻轻|重轻轻|重
这很像我国古典诗歌中四拍单收的七言句式加了一些衬字。所以,这首诗无论诗行模式还是每韵(每节)的行数,都极像我国的“信天游”。不同之处,是原诗每音步的音节数目都是三个,而“信天游”除尾拍用单字外,其余各拍可以在二字到三字、甚至四字的范围内变化。像:
鸡娃子叫来狗娃子咬,
本诗译文也用了四拍的诗行。但是末一拍都是两个字(双收),没有用一字拍;而原文每一行末尾用的都是单音节的节奏单位。显然译文是走了一点味儿。单收句用于译诗相当难做到,也就只好这样了。
本诗押韵注意了声调。这是我惯常的做法。标准是:阴平、阳平通押,上声、去声一般区分开来,不过有时也通用。换韵的时候,一般也换调。至于古入声字,一般和现代的去声字相押。(这是受了一点古典诗歌的影响。)
原文没有声调,译文押韵为什么要注意声调呢?因为我觉得,外国诗歌的汉语译文应该按汉语诗歌来要求。既然汉语是有声调的语言,你不注意声调,声调就会干扰你;而从积极方面说,声调又可以成为加强诗歌音乐性的重要手段。
至于声调注意到什么程度,各人可以有不同的做法,不必强求一律。即使是同一个译者,在处理不同作品时也不一定会用相同的标准。
顺便说说:这是一首无题诗。这类作品经常用第一行代替标题,以区别于其他无题的作品。中国古典诗歌也有类似的做法,不过往往只用在目录中,正文则不这么用。
“我已经离别老家的小房……”
我已经离别老家的小房,抛下了天蓝的俄罗斯故乡。池上的桦林三星高照,抚慰着老母的思念和忧伤。
月亮像一只金色的青蛙,伸脚躺卧在幽静的水洼,银丝洒遍了父亲的须发,如同满树苹果的白花。① ①苹果花易谢,用以慨叹人生之无常。
我不会、我不会很快回来啊!风雪将久久地鸣响、歌唱。古老的槭树独脚支撑,为我们天蓝的俄罗斯守望。
我知道,它将使人们快乐,人们会吻着它叶上的雨珠:因为这棵古老的槭树长着像我一样的头颅。
1918
[说明]
原诗用的是每节四行、节节换韵的结构形式,全诗又恰好是四节。诗行节奏是“轻轻重”音步和“轻重”音步的混合节奏。
译文每行四拍,是很常见的结构形式。
韵调方面,第一、二、四节用平韵,第三节则用仄韵加以调剂。至于韵式,一、二节用AAXA,三、四节用XAXA,都很常见。而其中的X和A,吸收了中国传统的手法,一般都用平仄相反的字。
“沉沉的钟声……”
沉沉的钟声把田野呼叫,惺忪的大地向太阳微笑。
钟声飞向那蓝色的天边,清脆的音波在林里回旋。
银白的月亮隐落在河上,河水正奔流,涛声多响亮。
寂静的山谷走出了睡乡,钟声消失在道路的远方。
1914
[说明]
译文每行两拍。每行字数一致,只是偶然碰上的,并非有意追求的结果。我的本意,只是求拍数整齐,以保证意思的明白、风格的口语化和节奏的流畅。
涅克拉索夫
歌谣(喜剧《猎熊》片断)
放开我,亲爱的妈妈,请你放我去海洋!我不是田野的小草啊,我从小就长在海旁。
我梦见破浪的大船—— 我厌倦了渔夫的小帆。懒散的生活多烦闷!岁月啊,在把我熬煎!
四周是深沉的睡梦,我像被困锁在牢房,放开我,亲爱的妈妈,放我去辽阔的海洋!
你也用洁白的胸膛冲击过波涛风险,那时你多么幸福,又多么自豪、勇敢。
你没能高唱凯歌成功地游到彼岸,但是你可怜的一生也有过胜利的体验。
哪怕我痛苦地死去,也别为女儿心疼!小花儿长在海边—— 她没法儿死里逃生。
即使今天能幸福,明天风暴又来到,天空会一片昏沉,海风会呼呼地狂啸。
风儿吹赶着泥沙,会盖掉岸边的小花,把她永远地埋葬!…… 放开我,亲爱的妈妈!……
1867
[说明]
译文每行三拍。
叶赛宁
“沼泽和洼地的上空……”
沼泽和洼地的上空—— 蓝天多晴朗。森林把镀金的针叶沙沙地摇响。
山雀在密林中唱出尖亮的歌声,苍郁的云杉梦见了割草的喧腾。
吱扭扭一队大车走过了草地—— 车轮隐约地飘来椴树的香气。
风儿吹过丛柳,呼啸悠扬…… 被人遗忘的地方啊,我亲爱的家乡!……
1914
[说明]
译文单行三拍,双行两拍。
普罗科菲耶夫
稠李花
稠李花雪片般飘落…… ——叶赛宁①
无穷无尽哟,无穷无尽—— 像风雪吹遍天涯,啊,有多少雪片儿飘落呀—— 这是稠李在开花。
开遍山谷,开遍林间,开遍花园和村落,纷纷飘洒,不见消融—— 到处是盛开的花朵:
落满桦皮做成的小桶,洒满草地和树丛。一切都盖着纯洁的雪花,裹在稠李的雪中。
细碎的小花儿洒落四方,把大地的胸膛遮护。开吧,开吧,美丽的花儿啊,铺满了我的道路……
1968
①这里是用叶赛宁的诗句来作为题词。
[说明]
这首也是每节四行,全诗四节。
译文单行四拍,双行三拍,一、三节用平韵,二四节用仄韵;韵式全用XAXA,非韵句的末字和韵字不同平仄。
请注意第二节第三行分为两行书写,这也是处理停顿的一种标志。特别是在现代的长诗中,插入这类停顿是不难见到的。一般来说,长诗在结构上容易出格,因为长诗往往不如短诗考究。
丘特切夫
沉默吧!①
沉默吧,躲起来,什么也别讲,隐藏好自己的感情和梦想!让它们在心灵深处运行,就像群星在夜晚的天空无言地升起,无言地降落—— 观赏它们吧——可是要沉默。
怎样向一颗心倾诉你自己?别人又怎么会听得懂你?谁能够了解你信念的源泉?思想说出来就成了谎言。翻掘只会使清泉浑浊—— 痛饮它们吧——可是要沉默。
要学会生活在内心的世界!在你的心灵里就有一切,那里有神妙的思绪萦绕;白日的光芒会把它赶跑,外界的喧嚣会把它淹没—— 听它们歌唱吧——可是要沉默!……
1830-1854
①原题为拉丁文。
[说明]
六行以上的诗节就要算是复合诗节,因为它们使用复合的韵式。
这首诗就是每节六行。它每两行一换韵,所以每一节换韵三次。
原文用“轻重”格,每行四个完整音步。译文每行四拍双收,比较准确地复制了原诗的诗行形式。
请注意各节最后一词都是“沉默”,用来强调。所以译文每节的第五行都应该和“默”字相押。
彭斯
我的心在那高原
我的心在那高原,我的心飞得很远,我的心在那高原,它正把野鹿追赶,它正把野鹿追寻,它正在跟踪小鹿—— 我的心在那高原啊,不论我栖身何处!
离别了我的高原,离别了我的北方,那里是勇气的故土,是高贵品质的家乡!不论我在哪儿漫游,不论我在哪儿流浪,高原的那片丘冈却永远在我的心上。
再见吧,白雪皑皑的、层峦叠嶂的高山,再见吧,浓绿的山谷和山间的沟壑、河滩,再见吧,茂密的森林,野树垂着枝条,再见吧,湍急的河水,洪波卷起惊涛!
我的心在那高原,我的心飞得很远,我的心在那高原,它正把野鹿追赶,它正把野鹿追寻,它正在跟踪小鹿—— 我的心在那高原啊,不论我栖身何处!
十八世纪下半叶
[说明]
本诗每节四行,韵式为AABB,实际上是两行一换韵。
原诗每行有四个音步,最后一个音步不完整。由于用的是“轻重轻”格,每个音步包含三个音节,比两个音节的音步能容纳更多的内容;因而诗行显得长些,作者也特意在诗行中部用了一个行中停顿。译文每行译成了六拍,行中停顿放在第三拍后面。
这里对译文说上几句:
首行将myheartisnothere译为“我的心飞得很远”,并非单纯为了押韵。英文的here意思很明确,指的是说话者所处的地方。如果译成“这里”,可能产生歧义。因为汉语的“这里”既可以指说话者所处的地方,也可以指前面提到的那个地方(在本诗中是“高原”)。所以不得不这样改动。
这个译文中问题比较大的地方是“栖身何处”几个字。这是书面词语,和这首民歌风格的作品不协调,倒真是为了押韵而用上的。这首译作至今还是个半成品,正因为此处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方案。
莱蒙托夫
短剑
我爱你啊,纯钢铸成的短剑,我形影不离的、寒光闪闪的伙伴。沉思的格鲁吉亚人铸你是为了复仇,自由的契尔克斯人磨你是为了恶战。
纤纤素手把你递到我手心,留作纪念——在依依惜别的时辰,第一次,你身上流淌的不是鲜血,而是晶莹的珠泪——这痛苦的奇珍。
黑色的双眼满含隐痛深忧,紧盯着我的脸庞凝神观看,像你的钢刃映着颤抖的火苗,一忽儿明亮,一忽儿突然暗淡。
爱情无言的见证啊,你伴我漂流,远游的人儿会把你牢记心头;我将要忠诚不二,心似铁坚,像你,像你啊,我的钢铁的朋友。
1838
[说明]
这个译文每行用了五个诗拍。五拍诗行历来不被看好,许多人认为它不利于诗行节奏。不过,如果在五拍中安排一个行中停顿,而这个停顿的位置又有所变化,以“3拍+2拍”和“2拍+3拍”为主,杂以其他配置,使诗行节奏显得生动活泼,我想五拍的诗行还是可以试验的。这个译文中,用标点表明的行中停顿,就放在不同的地方。
“格鲁吉亚人”和“契尔克斯人”都作为一拍,是没有法子的事。类似的音译词,往往只好凑合,念来大体顺口就算了。
“痛苦的珍珠”没有押上韵,把“珍珠”改成了“奇珍”,对形象损失太大,只好又把前面的“泪滴”改为“珠泪”,感觉仍旧不算好。
有人也许会说,何必以韵害意呢!一个地方不押韵,难道就不行吗?真要试试就会知道,全诗只有一个地方没有押上韵,念起来可别扭了。用格律体来翻译,难就难在这些出问题的地方。以韵害意当然该受批评,以意害韵就无所谓吗?恐怕也不见得。为了保住“痛苦的珍珠”这样一个鲜明的形象,这首译文还有必要作进一步加工。否则,留下这样一个问题,总是叫人不放心。我把它放在这里,作为有关毛病的实例。
第十二行原文是“一忽儿突然暗淡,一忽儿明亮”。译文为了押韵,把次序颠倒了。类似的颠倒,有时并不好,因为原文那样放总有它的理由。如果事情的发生有一定的先后顺序,就不能颠倒。如果由于某个词特别吃重而放在韵脚上,颠倒了也不好。这里似乎并非如此,因为原文“暗淡”前面有“突然”一词加以强调,看来是较为吃重的;采用这种顺序似乎只是单纯为了押韵的缘故。译文把它放在韵脚吃重的地方,也许倒是合乎诗人的原意?
第十一行曾译为“像颤抖的火舌映着你的钢锋”,后来发现译错了,词句和原意不合,故改为今译。但语序变换以后为什么要把“火舌”换为“火苗”、“钢锋”换为“钢刃”?——这里有一点声调的配置问题。只要串起来一念,就会感觉到的。(其中“舌”字和“苗”字虽然现代汉语都归入阳平,但即使在北京语音中,实际的音高曲线和韵味也有细微的差别,因为“舌”是古入声字。)
叶赛宁
“我今天问过那钱币商人……”
我今天问过那钱币商人—— 他做一卢布换半个土曼①的买卖—— 我问他:怎样向美丽的拉拉用波斯语说出那温存的词儿:“我爱”?
我今天悄悄问钱币商人—— 声音比微风和凡湖②的水流更平稳,我问他:怎样向美丽的拉拉说出那充满柔情的词儿:“亲吻”?
我今天还问过钱币商人—— 怎样把畏怯深深地藏在心窝,怎样向美丽的拉拉倾诉啊,怎样向她倾诉:她“属于我”?
钱币商人的回答很简单:爱情只能意会,岂可言传!爱情只能偷偷地叹息,两眼像闪光的宝石,情意绵绵。
亲吻并没有什么名称,亲吻不是墓碑上面的铭文。亲吻像红玫瑰馨香扑鼻,像落花片片,溶化在人们的嘴唇。
爱情无需作任何保证,人们为它尝遍欢愉和不幸。只有那摘下面纱的手儿才能把“你是我的”这赠言传送!
1924
①土曼——波斯1932年以前的金币。 ②凡湖——土尔其的一个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