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新月天空启明星 夜过三更分外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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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格律诗记事

第二十七回    新月天空启明星   夜过三更分外明

死水吧

一

话说陈梦家祖籍浙江上虞，1911年4月16日出生于南京西城父亲亲自创办的一所神学院中。1927年夏，陈梦家高中尚未毕业，就考入南京“国立第四中山大学”(前身是南京高师、东南大学，1928年5月改名“中央大学”)，学法政科。受闻一多的影响，陈梦家十六岁时开始写诗。1927年冬，陈梦家到闻一多家中做第一次拜访，此后，两人因新诗的关系,紧密团结在一起。

　　1930年夏，闻一多在杨振声的邀请下,和梁实秋一起去青岛大学任教,此时,陈梦家还没有在中央大学毕业,就被闻一多带到青岛,作为其助教。陈梦家跟随闻一多到青岛大学后,两年的时间,其诗歌写作突飞猛进。

　　1931年夏,陈梦家毕业于中央大学,获得律师执照,从南京小营移住市郊兰家庄。7月,应徐志摩之邀赴上海,住天通庵,负责编选新月诗派的主要代表作——《新月诗选》。陈梦家花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选出前、后期新月诗派主要诗人的代表作共十八家八十首,把这些处于不同历史时期、具有不同社会地位与政治思想倾向的诗人,在艺术流派的体系上联系起来。

　 1932年,青岛大学学生向政府请愿,要求抗日。大学闹学潮,竟然驱逐闻一多,可能是因为他要求学生严格,不赞成学生放弃学业参与政治运动。于是,闻一多和陈梦家乘火车离开青岛,到泰山游览,师徒在车站分手。闻一多回了青岛,陈梦家回了南方。

后来陈梦家到北京燕京大学,在宗教学院读研究生。随后,他由宗教学转向攻读古文字学。此后,他倾全部精力于古文字学及古史学的研究。仅1936年便写有《古文字中的商周祭祀 》、《商代的神话与巫术》、《令彝新释》等七篇文章,发表在《燕京学报》、《禹贡》、《考古社刊》上。

　“七七事变”后,陈梦家离开北京,由闻一多先生推荐,到长沙清华大学教授国文。

　1944年,由美国哈佛大学费正清教授和清华大学金岳霖教授介绍,陈梦家到美国芝加哥大学讲授中国古文字学。1947年,陈梦家回国,任教清华。

　1951年,中国开始了“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陈梦家自此难以适应后来的政治风云变化。

　1952年,大学院系调整时,教会大学都停办,燕京大学并入北大。清华大学的文科系取消。陈梦家在清华大学受到猛烈“批判”后,离开学校,被“分配”到考古研究所。

　1957年,陈梦家发表《慎重一点“改革”汉字》,不赞成废除繁体字实行简化字,由此被定为“右派”,遭到学者的集中批判。被打成“右派”后,陈梦家曾经一度“下放”到河南农村劳动改造,进行踩水车等劳作。面对陈梦家的遭遇,妻子赵萝蕤受到过度刺激,导致精神分裂。精神分裂的苦痛像噩梦一样自此缠绕着赵萝蕤。

　　在20世纪60年代初期,陈梦家被调回考古所。“文革”开始后，1966年8月,陈梦家在考古所被“批判”。他的家被抄,夫妇的住房被别人占用。他和妻子被赶到一间本来是汽车库的小破屋里住。他的妻子两次发病,但是送不进医院。

　　陈梦家在1966年8月24日夜里写下遗书,服大量安眠药片自杀。由于安眠药量不足以致死,他没有死成。1966年9月3日，诗人、学者陈梦家又一次自杀，自缢身亡。时年五十五岁。

陈梦家死后,赵萝蕤的精神分裂,直到“文革”结束才逐渐好转。1978年12月28日,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在京举行了陈梦家先生追悼会,对他给予了高度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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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陈梦家在燕京大学就读时，认识了赵萝蕤。钱穆先生在追忆抗战初期西南联大的生活时,写道:“有同事陈梦家,先以新文学名。余在北平燕大兼课,梦家亦来选课,遂好上古先秦史，又治龟甲文。其夫人乃燕大有名校花,追逐有人,而独赏梦家长衫落拓有中国文学家气味,逐赋归与。”这位名校花,就是赵萝蕤。

　　赵萝蕤自幼长在苏州,十四岁才走出古城,开始了她此后七十多年的学术人生。她的父亲赵紫宸早年就读东吴大学,后来又留学美国。到她上学时,赵紫宸已是东吴大学教授兼教务长了。赵紫宸(1888—1979)是世界知名的基督教神学家,任世界基督教理事会的亚洲主席,还是全国闻名的研究杜甫的专家。赵紫宸1926年至1952年间担任燕京大学神学院院长。

　　赵萝蕤在苏州圣约翰堂附近的幼稚园玩了三年,七岁进景海女子师范学校就读,同年开始学习英语和钢琴,受的完全是美国式的教育。赵紫宸生怕教会学校不注重中文的培养,就亲自在家里为女儿教授《唐诗三百首》和《古文观止》。十二岁那年,女作家苏雪林来班上教国文,她重视学生的写作能力,赵萝蕤的作文常常受到她的双行密圈。赵萝蕤从小在家受到中西文化的熏陶,能诗文,还能弹一手好钢琴。

1932年,赵萝蕤二十岁,自燕京大学西语系毕业,考入清华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成为叶公超的学生。当时清华的外国文学研究所除了英语外,还要考两门外语。结果,赵萝蕤法语及格了,德语却吃了一个零分。不过,她的英语确实过硬,考了一百分。吴宓老师说,行,德语等入学后再补吧。就这样,赵萝蕤被录取了,并且还得了一年三百六十元的奖学金。

赵萝蕤在清华外国文学所读研究生,“是个拘谨怕羞的姑娘,严肃安分得像座山一样”。那时她正在同陈梦家热恋。《万象》上曾刊登一张陈梦家和赵萝蕤年轻时的合影,陈英武潇洒,风流倜傥,直到新中国成立后,还有人称陈梦家是考古所的美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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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萝蕤和陈梦家恋爱,并不一帆风顺。在赵紫宸给女儿的一封信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两人恋爱时微妙的外界舆论:“我爱梦家,并无一丝恶意。我从去年到现在,竭力将你撇开去,像心底里拔出肉来一样;所以我非冷淡不可。你有你的生命,我绝对不阻挡,因我到底相信你……我认识梦家是一个有希望的人。我知我的女儿是有志气的。我不怕人言。你们要文定,就自己去办;我觉得仪式并不能加增什么。”

　　信中不难觉察到一位父亲对女儿的关爱、支持,对女儿信任,给她自由选择,又有隐隐的苦衷,这信写于1935年4月9日。

　　1936年1月,陈梦家和赵萝蕤结婚,婚礼在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的办公室举行。“七七事变”后,陈梦家离开北京,由闻一多先生推荐,到长沙清华大学教授国文。夫妇两人从长沙到香港,由香港辗转到昆明。

联大虽由清华、北大、南开组成,但仍循清华旧规:夫妻不能在同一学府任教。这样,赵萝蕤便做出牺牲,在家操持家务,但仍勤读不辍。1939年至1944年,她在云南大学和云大附中任教,同时翻译出版了意大利作家西洛内的反法西斯小说《死了的山村》。

　　陈梦家和妻子赵萝蕤一起在美国芝加哥大学三年。赵萝蕤1948年在芝加哥大学取得文学博士学位,研究专题是美国作家亨利·詹姆斯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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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陈梦家先行回国,任教清华。1948年12月31日，赵萝蕤由美国赶回上海。那时北京已经变成孤城,连飞机都不通航了。人们都在千方百计地逃出围城。而赵萝蕤却想尽办法，搭乘一架没有座位的军用小飞机,降落在天坛公园的一块空地上。三周后,北平解放,她与丈夫团聚。随后,她任燕大西语系教授,后又兼系主任。1952年,院系调整,她乃调入北大西语系任教授。

　　 文革中，陈梦家被打成“右派”后,赵萝蕤受到过度刺激,导致精神分裂。精神分裂的苦痛像噩梦一样自此缠绕着赵萝蕤。 她曾两次发病,但是都送不进医院。

　　 赵萝蕤的精神分裂,直到“文革”结束才逐渐好转。1978年12月28日,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在京举行了陈梦家先生追悼会后，赵萝蕤继续执教,并任博士生导师。

赵萝蕤于1998年元旦病逝,享年八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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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陈梦家对于新诗格律的贡献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对前期新月格律理论的传承和拓展。

在后期新月派成员中，陈梦家用力最勤，他继承徐、闻二人关于新格律诗的诗学观，吸纳中西诗歌养分，加以变通，完善了“新月诗律”的审美形态，实现了其更探层次的延展。1931年，陈梦家负责把处于不同历史时期、具有不同社会地位与政治思想倾向的十八位诗人,在艺术流派的体系上联系起来，编选了新月诗派的主要代表作——《新月诗选》。他在《新月诗选·序言》中说:“主张本质的醉正，技巧的周密和格律的谨严，差不多是我们一致的方向。”他还认为诗的格律是一种“限制或约束”，它能把诗“从有限中想到无限”，“我们不怕格律。格律是圈，它使诗更显明、更美。形式是官感赏式的外助。格律在不影响于内容的程度上，我们要它，如果象画不拒绝合式的金框”，“但我们决不坚持非格律不可的论调，因为情绪的空气不容许格律来应用时，还是得听诗的意义不受拘束的自由发展。”这是他对闻一多格律化理论的进一步阐释。

    其二、对于多重诗形的创造。

    陈梦家是一位虔诚于艺术的诗人。以诗而论，艺术多于思想，突出地表现在他所精心营造的诗体上。

    一是双行体，即一节两行，字数相同。如《无题》:

                                  韵式    字数    音尺    韵辙名

       细数转过的十二个月亮，      A       10     2332    江阳

       在幸运的轮上变了模样。      A        10     3322    江阳

时光紧凑的飞像一只鸟，             A       10      2323    遥条

从翅膀下透出一串冷笑。             A       10      3322    遥条

我把心坎里的火压住灰，             A       10      2323    灰堆

奔驰的妄想堵一道堡垒。             A       10      2332    灰堆

       也许下一回月亮的底下，      A       10      2323    发花

       野草盖黄土做了我的家。      A       10      2323    发花

    全诗共四节，两行构成一节，每一行有10个汉字，每一节又有相同的韵律，

音尺也大致相当，读来朗期上口。

    二是三行体，如《露天的舞踊》:

                                        韵式   字数   音尺   韵辙名

         这一片曾经杀过人的刑场，        A      11   3233      江阳

       平坦的黄土，也有美丽的天          B      11   23222    言前

       蓝云里的星光，煊红的太阳.         A     11    3323      江阳

      

三月的南风吹起杨柳的青，                  A      11    23222    一七

       鼓舞那晒在一条绳的边沿.            B     11     2333    言前

       鲜艳的青春的忧愁的衣裙;            A     11     2333    一七

      

也掀开那清水上细的皱纹，                  A     11     3323    人辰

       阳光在波上跳出一层金箭             B     11      23222    言前

       应和疯狂的舞蛹者的脚跟.            A     11     2333    人辰

      

第一颗星召回青蛙的亡魂，                   A     11     22223    人辰

       挑拨那些隐蔽的影子开演              B     11     22232    言前

       幽默的舞，唱出黑夜的阴沉。          A     11     22223    人辰

    诗的整体章法确能体现建筑美，达到了“节的匀称和句的均齐”。字数也为相同的11个字，采用ABA韵式，呈现出音乐的美质，宛如熟练的舞蛹者步法的谐和，跳得优美而酣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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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是四行体，这是陈梦家诗歌格律化的主要诗体，占全部诗作近一半的篇幅，有44首之多，而且全都技巧纯熟，美味十足。读《那一晚》:                                                   韵式    字数    音尺    韵辙名        那一晚天上有云彩没有星，       A      11     3233    中东        你搀了我的手牵动我的心.        A      11     3323    人辰        天晓得我不敢说我爱你，         A      10      3322    一七        为了我是那样年青.                 A      8       332    中东           那一晚你同我在黑巷里走，        B     11      3332    油求     肩靠肩，你的手牵住我的手。     B     11      3323    油求    天晓得我不敢说我爱你，           A     11      3322    一七    把这句话压在心头。                 B     10     332       油求                               那一晚天那样暗人那样静，           A     11     32222    中东   只有我和你身偎身那样近。           A     11     2333    人辰   天晓得我不敢说我爱你，              A     10     3322    一七   平不了这乱跳的心。                   A     8      332      人辰          那一晚是一生难忘的错恨，        B     11     3332    人辰        上帝偷取了年青人的灵魂。         B     11     2333    人辰         如今我一万声说我爱你，           A     10     3322    一七         却难再挨近你的身。                 B     8       233    人辰     这首诗较好的体现了诗人的艺术主张。全诗四节，每节四行，每行都用二字 尺和三字尺构成大致相等的字数。诗行韵脚是每节换韵，形成有变化的韵律，富 有音乐美，适应了诗的语气和情调。除了整齐的外形，内在的节奏也鲜明，诗中 有八言诗行、十言诗行和十一言诗行等不同的诗行节奏，铸成了有规律的运动一 一音节的行数、字数、节奏大致相等。尤其是每节的前后两诗行节奏，相互比照， 协调和谐，增强了诗的韵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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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是三行诗体和四行诗体的融合使用。在《露之晨》里，诗人随着情感的起
伏采取了相应的诗式，无论在听觉和视觉上都造成了一种美感:
                                           韵式    字数    音尺    韵辙名
       我悄悄地绕过那条小路，       A       10      3322    姑苏
       不敢碰落一颗光亮的露;         A       10      22222   姑苏
       是一阵温柔的风吹过，          B       9        3222    坡梭
       不是我，不是我!                 B        6       22       坡梭

我暗暗地藏起那串心跳，     A        10       3322    遥条

不敢放出一只希望的鸟:      A        10       22222   遥条

是一阵温柔的风吹过，       B        9         3222    坡梭

不是我，不是我!              B        6         22       坡梭

  

我不该独自在这里徘徊，       A       10        3322    怀来

花藤上昨夜是谁扎了彩;        A        10       3223    怀来

这该是为别人安排。           A         8        322    怀来

我穿过冬青树轻轻走开，      A        10       3322     怀来

让杨柳丝把我身子遮盖;       A         10       3322    怀来

这该是为别人安排。           A         8        332      怀来

这首诗将四行诗体与三行诗体组织在一首诗的方尺之内前两节采用AABB韵式，字数为10-10-9-6，后两节采用AAA韵式，字数为10-10-8，呈现出抑扬顿挫的流动音节，抒发了诗人起伏跌宕的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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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梦家还尝试移植英诗十四行诗体。在《新月诗选·序言》中，他提倡商籁
体:“十四行诗(Sonnet)是格律最谨严的诗体，在节奏上它需求韵节在链锁的
关连中最密切的接合;就是意义上，也必须遵守合律的进展。”他努力于这种特
殊诗体的实验。
如《太湖之夜》:
“老天怎样会苍白成这样的光景!
凭什么要忍心撒下这些铅白的灰，
不教浪头驮了白光在堤岸上撞碎，
留着焦黄的岩石显露它的饥懂?
这气色够使我想起自己的伤心，
可是黯淡里谁能说阴晦不就是美?
无限的意义写满太湖万顷的青水，
尽是单纯:白的雪、灰天，心的透明!

看不见落日、黑夜带来死的寂寞，
尖锐的旋风走了最后的声响;
灯火也不能安慰我无边际的惊惧，
我担心着孤岛真就会顷刻间沉没—
要不是清晨看见你，雪天的太阳，
万顷的灿烂，你一双乌光的眼珠!

全诗前八行、后六行分开排列，采用ABBA, ABBA, CDA,CDA韵式。他的实验带有形式主义倾向，但在旧形式已然破坏，新形式尚未建立的诗歌发展期，引进十四行诗体加以尝试，对于进一步开拓新诗的表现手法，创造多样化新诗以及克服新诗散文化趋向，是大有裨益的。

其三、对于新月格律的突破

对于新诗形式的探索及其创作实践，包括对西方十四行诗体的热情借鉴，体现出陈梦家的诗歌规范化的诗学追求。其诗辞采绚烂，音尺划一，而且押韵，整饬的音节与韵律融入自然纯熟的诗句，如《红果》、《白马湖》、《那一晚》等诗，语式、排列都讲究对称，音节上下均衡，基本承袭闻徐之风。

创作后期，陈梦家意识到形式主义的弊病，逐步从遵守格律严谨迈向自由诗实验。在《梦家存诗》自序里写道:“十七岁起，我开始以格律束缚自己，从此我所写的全可以用线来比量它们的长短。我绞尽小小头脑中仅有的字汇，安排所有不必相连的想象，务必写得极整齐。这把锁链压坏了我好多的灵性，但从这些不自由中，我只挣得一些个造字造句的小巧。”诗人认为过去的诗集(包括格律在内)束缚自己，“戮伤自己”、“戮伤灵感自有的率真”、“在我的诗中，所有光滑与顺流利口可颂的字行，它们全挂着部分灵性以后的窒息。这些个鳞甲是一队囚衣。”

陈梦家力求突破格律，趋向自由化，适应表现丰富细腻、曲折多变的内在情感的需要，更多注重内在节奏美感，而不是外在诗句的格律，努力追求更具内质与外形的统一美。

至此，陈梦家完成了由新月诗风向现代诗风的嬗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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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曰：作为诗人，陈梦家的创作生涯前后只有七八年，他一生的全部精力几乎都倾注于古史与古文字的研究。但是，他更是以诗人而为世人所知。

陈梦家是后期新月派的旗帜。他的诗在格律形式的尝试上，体式最多，最成系列，也最成熟。他后期诗作力图突破格律外在的束缚，寻求诗的内在节律，在新诗的追求上迈上了现代诗派的路途。

陈梦家诗作后期对于诗律自由的追求，不可简单的看做是新格律诗的失败。这是一个成功的格律诗人，以更高的视野审视新格律诗的发展，扬长避短，以求得新突破的思考的历程。陈梦家作为“新月诗律”的变通者，从遵循格律化理论，到修正格律化观念，力图建立合乎现代汉语诗歌发展规律的现代新诗，走向了一条从形式到内容不断前进的道路，促成新诗潮向“纯诗化”方向发展，使后期新月诗派与现代诗派的合流有了可能。无论成功与否，这样的思考与实践都是极有价值的。

陈梦家是卓越的诗人、学者，在他涉猎的领域，其成果都无人可匹。可恨天不佑人，晚景凄凉。妻子被逼，精神分裂；自身遭辱，自杀身亡，实在令人唏嘘！

正是    世乱为儒贱尘土

       眼高四海命如丝

参考资料：

《论新月诗人陈梦家》        王俊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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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一：

《梦家存诗》自序

陈梦家

    因为重新编定这个集子，给我一个仔细反省自己的机会。十九岁那年冬天，我贸然印了第一个诗集。并不顾到将来的后悔，但是有一位先生早早和我说了，年青时候的作品不必等到老就会极后悔的，我们看它就如一群脱去的赘瘤。现在我快到二十五岁了，这年岁正是一切骨骼与思想长到最正确不移的地位上，正好让我看看过去自己的作为。我一检到这些个赘瘤，它们早与我分身，即使它们当中所有的成分，我只觉得有一层不曾洗刷去的余悔。这些赘瘤它们实在从我身边脱去了，但为了一时期的居留，我应该把它们长起的原因告诉人，也对得住错认它的人们.

这些赘瘤有个相似的外貌：它们都属于一个节奏，它们都切划得一般齐整。有人认为这就是我的好处，是错了。十六岁以前，我私自写下一些完全无格式的小诗，又私自毁了。十七岁起，我开始以格律束缚自己，从此我所写的全可以用线来比量它们的长短。我绞尽小小头脑中仅有的字汇，安排所有不必相连的想象，务必写得极整齐。这把锁链压坏了我好多的灵性，但从这些不自由中，我只挣得一些个造字造句的小巧。

我还学会了一套“思想”的方式喝了极浓的茶，吸一卷纸烟，用一双平衡节度的散步来思索。所有我的诗多半是散步中嚼呐出来的，它们与我散步的走廊或是场地，都有灵感上可笑的夤缘。它们的姿态一如我的散步，它们没有它们自己的:它们正要发育，但被这个摇动的桎梏囚住了，仿佛海上所有的波浪一样的起，一样的落。但是浪头当太阳照着时全是金黄的箭镞，月亮起来，全变了白色的拥抱；而我这些个赘瘤只有一种颜色，最多是迷离不清的雾气。

它们全在伤感中孕育成的，在发长的时期，遭受整齐的割裂，又掺杂了临时的外景。一个灵感跳来时，我伸手把握它的头和长颈，这个头和长颈再加上我无边的想象，加上我散步时偶尔遇触的联想，到了遗失了它的本身，不知道它是羊还是鹿。它们早早被一个命定的形式决定了，那一个头就是它的身，它的尾。我总是从一个错综中抽来一根丝去另组织一个错综，正如看到一个羊头去补成鹿身。又有时候，贪多的心常常在主要一根丝头以外，又招引来好多不相干的丝头，这些不同血统的兄弟，在一片织锦上闹得陆离缤纷。它们——这些附加的——就好像一片花中的败草。我所写的诗，往往第一节或最初写的一首好〔它们是真的)，其余的不是羊头的鹿身，就是花群中的败草，或是冒充的兄弟。

我总是急切想要写成一首好诗，总是有意要写好诗。这两个念头毁了我。我总是站在一块不坚固的基石上，那些个残缺的灵感多半是伤感，不是情感。它们一来有俄顷的凶猛，但它们的颜色并不清楚。它们还没有降生，早预定了它们固定的形象，我戮伤自己，戮伤灵感自有的率真，给它们一副光滑的鳞甲，人工的发亮。为贪图这仪表的美丽，它们一出生就连流血都不能。在我诗中，所有光滑与顺流利口可颂的字行，它们全挂着剖分灵性以后的窒息。这些个鳞甲是一队囚衣。

这雕琢的工程，一直到印《铁马集》时(二十二年)还不曾停止。我取乐于山水，墓道，星月下的松树。我细心写颜色间的拼合，和动静间物事的变置，如《西山》、《雨中过二十里铺》、《过当涂河》，它们比初期的《太平门外》、《白马湖》要细致多了，但它们还只是发亮的鳞甲。二十一年三月写《老人》这诗，花了足足一礼拜的构思；我有意摆脱所有形式上的羁绊，在意识上，我也自觉满意。此诗以后，《影子》和《小庙春景》全已经脱开这一切，经过了理性——那比伤感更亲切的夭赋——的滤沥。但不幸在我写《长诗》之诗，给了我最大的丧胆。长诗第一节《当初》，一晚就成了，如今在此删剩六十余行，保持它的统一；但是第二节《登山》、第三节《出塞》，为许多人所爱的，却是十多天苦心锤炼造作的诗句，它们只是我造作时手臂上暴起的脉络，是我那时所宠爱的一堆古老的颜色。这时代的评价只顾声色和一些易激刺一时的伤感调子，这些评价多少也伤害我前半期的所作。写这首长诗时，我依然不能摆脱。我才知道单调的格律只可勉强分存于小诗中，在长诗中，它们像一节又一节飞驰的火车车厢，看得人目眩头昏。我才发笑我破滥的步调，它们走惯一条破滥的石子路街。响而空的。

这二十三首诗是我七年写诗的结帐。前六首选自《梦家诗集》，次十二首选自《铁马集》，最后五首是近两三年作的。从一百多首中选出它，自以为比较醇正，而代表相差极微的形式中的各种；依作成年月排比，也好看出前后的变易。《白俄老人》、《过当涂河》和《当初》三首，在选定时俱已删改。《一朵野花》是此集中最先完成的一首。它代表我不被熏着前的嫩。

一首《诗》，它本身是个可统系的错综的完全，是个透亮的单纯，理性滤清洗练后的结核，它和情绪自然的节奏没有分别，是个有它自己特性的形象，是不能受半点委曲的解放。这诗要感动找自己，直感动得不由我不坦白诚实的直叙出来；那个《坦白》系是属于诗自己的，系是诗自己，即使写这诗的路上经过，也全和这诗的本身剖分不开。这诗，它决不是一组比拟的想象，一组夤缘的联想，一组不亲切的幻想，一组不能自信的盼望；决不是夺目的颜色，好听的声音，诗不是画；决不是顿时涌起顿时又会沉下的伤感，更不是过分夸张的悲哀

现在我心中盘旋着一个大爱，这美几乎是万仞的石级，需要一层一层爬，仍旧是一种类乎理想的真理能安居。我脱离了小小一簇花，一洼浅陋的塘水，登山望海，我逃不开的幼稚就是这石级上的平台。我预备辨味一个亲切的合理的世界，但此刻我年少贫瘠的手臂还得多多休养。多谢萝蕤，这集诗的选定，大半是她温爱的鼓励和谈心，便我重新估价，赐我有重新用功的勇敢！

二十四年八月十六日梦家于北平燕东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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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诗选》序言

陈梦家

    新诗在这十多年来正像一支没有定向的风，在阴晦的气候中吹，谁也不知道它要往哪一边走。早上和黄昏的流云，本没有相同的方向，因为地面上直流的长河有着他们不变的边岸。中国的新诗，又比是一座从古就沉默的火山，这一回，突然喷出万丈光芒，沙石与硫磺交杂的火焰，只是炫亮，却不是一宗永纯的灿烂。人，全有他们指望的永恒，但是风暴与虹一切天界奇丽的彩霞，总只是暂时间的美，不是永常的光明。所以尽管细，细得像一支山泉的水源，她静静的流，流过千重万重的山，在山涧里悄悄走着生命无穷的路，耐着性，并不有多大狂妄的夸张，她只是悄悄的无停留地流。渐渐的，她如蚕丝越吐越长，她也不要惊奇她所成就的宏伟的事业，因为她是一条长江的起源。那一时她流，流进了海口，当她回头一望几万里遥远的过程(她自己原没有想到那样长)，再望到大海里自由与辽阔的世界，她怎样能不欢喜?
我们自己相信只是山涧中一支小小的水，也有过多少曲折蜿蜒的路程，每一段路使我们感到前面尽是无穷创造的天地。我们也曾遇到些石砾的阻碍，但我们有的是流不尽的气力。和一个永远前向的指望；背后流过那长长的流水不再欺骗我们，给了我们更深的信心，教我们淡忘了当前小小的阻碍，忍耐的开辟新的路子。我们欢喜。因为水总是越流越大，且不问她要成就的是一滩湖还是一流长河，但我们企望的是看得见大海，在大海里应和浪花的喧响的歌。我们厌弃寂寞。
十年来的新诗，又像一只小船在大海里飘；在底下有那不可以抵抗汹涌的从好远的天边一层卷一层越过越强蛮的水浪，追着船顺着它行；但侧面那从更辽远的高山丛林间吹来的大风，也有难以对制的雄力，威胁风帆朝着它的方向飘。船只有一个舵，他要听从那一方才好?我说，不是风，也不是水势。他应该一半靠着风一半靠水势在风和水势两下牵持不下的对抗中找一个折衷的自然趋向。
我们自己相信一点也不曾忘记中国三千年来精神文化的沿流(在东方一条最横蛮最美丽的长河)，我们血液中依旧把持住整个中华民族的灵魂；我们并不否认古先多少诗人对于民族贡献的诗篇，到如今还一样感动我们的心。可是到了这个世纪，不同国度的文化如风云会聚在互相接触中自自然然溶化了。我们的小船已经不复是在内河里单靠水势或一根牵绳向前行，船出了海口在大洋里便不由你自己做主，因为风抵住你的帆篷!(她至少也有一半操纵的力量。)外国文学影响我们的新诗，无异于一阵大风的侵犯，我们能不能不受她大力的掀动弯过一个新的方面?那完全是自然的指引。我们的白蔷薇园里，开的是一色雪白的花，飞鸟偶尔撤下一把异色的种子，看园子的人不明白第二个春天竟开了多少样奇丽的异色的蔷薇。那全有美丽的，因为一样是花。
我们再一计数十年来的航行，到底走了多少路程?不是吗?有的时候迂缓，因为安稳总是顶好；有的时候急速，谁都爱赶走快路；有的时候只来回地打转，船失了主张，船手有的招怪风有的招怪水势，向左向右，快，慢，伙计们各有各的主意，全不让步；来共同商议一致的策略。一支舵，不能撑开两样的方向。舵在船尾梢上，但另外一支舵是开船人的“齐心”。伙计们在驶行上多争执，不知耽误了多少行程。在沙滩上搁浅的时候，有的人就躺下睡着了。剩下那警醒的蛮壮的，齐心合力把船救出了沙滩，友谊与热诚的携手。一同认定一个方向走。现在船在海洋上，惊涛和礁石时常遇到，但是险恶中使他们知道谨戒，使他们坚强。
我们自己相信是在同一方向努力的人。对于新诗，单凭了自己(这少数人)算是指出一个约略的方向，这方向，只是这少数人共同的信心。我们在相似或相近的气息之下禀着同样以严正态度认真写诗的精神(并且只为着诗才写诗，)我们希望一点苦心总不会辜负自己。现在我回顾过去五六年中各人的诗作，收集来作为我们热诚的友谊与共同的努力的纪念。中国写诗的人尽多，但我不打算做一次完全的收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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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在这里人选的共十八人，诗八十首。其中，有的人写的不多，只好少选。各诗的来处如下：民国十五年四月至六月北京晨报副镌的诗镌共十一期，十六年三月起新月月刊共三卷，二十年诗刊共三期，死水(闻著，) 志摩的诗，翡冷翠的一夜，猛虎集(以上徐著)，梦家诗集(以上新月出版，)草莽集〔朱湘著，开明出版。)此外有从别处选来的为数极少。这些诗，仅仅根据自己的直观，选择那些气息相似的，有的曾和作者自己商谈过，拣各人诗中别具风格的(Typical)。有些长诗，因篇幅关系只好从略了。
在我选好以后我发现这册集子里多的是抒情诗，几乎占了大多数。我个人，最欢喜抒情诗。抒情诗的好处，就是那样单纯的感情单纯的意象，却给人无穷的回味。(我们看见小小一颗星，时常启示我们无穷的想像。)人类最可宝贵的，是一刹那间灵感的触发，(虽是俄顷，谁说不就是永久?)记载这自己情感的跳跃，才是生命与自我的真实表现。伟大的叙事诗尽有它不朽的价值，但抒情诗给人的感动与不可忘记的灵魂的战栗，更能深切的抱紧读者的心。诗人偶尔的感兴，竟许是影响人类的终古的情绪。抒情诗好比灵魂的底奥里一颗古怪的火星，和一宗不会遗失的声音，一和我们交感以后，像云和云相擦而生的闪电，变成我们自己的灵魂的声音，这真是自然的奇迹!
从前于新诗始终不懈怠，以柔美流丽的抒情诗最为许多人喜欢并赞美的，那位投身于新诗园里耕耘最长久最勤快的，是徐志摩。他的诗，永远是愉快的空气，曾不有一些儿伤感或颓废的调子，他的眼泪也闪耀着欢喜的圆光。这自我解放与空灵的飘忽，安放在他柔丽清爽的诗句中，给人总是那舒快的感悟。好像一只聪明玲珑的鸟，是欢喜，是怨，她唱的皆是美妙的歌。山，海，小河，女人，马来人，诗家，穷孩子，都有着他对他们的同情的回响。《我等候你》是他一首最好的抒情诗。《再别康桥》和《沙扬娜拉》是两首写别的诗，情感是澄清的。《季候》一类诗是他最近常写的小诗，是清，是飘忽，却又是美!但是《不知道风是在那一个方向吹》，志摩的诗也正如此呢!
影响于近时新诗形式的，当推闻一多和饶孟侃他们的贡献最多。中国文字是以单音组成的单字，但单字的音调可以别为平仄(或抑扬，)所以字句的长度和排列常常是一首诗的节奏的基础。主张以字音节的谐和，句的均齐，和节的匀称，为诗的节奏所必须注意而与内容同样不容轻忽的，使听觉与视觉全能感应艺术的美(音乐的美，绘画的美，建筑的美，) 使意义音节〔rhythm)色调(Tone)成为美完的谐和的表现，而为对于建设新诗格律(Form)惟一的贡献，是他们最不容抹杀的努力。
苦炼是闻一多写诗的精神，他的诗是不断的锻炼不断的雕琢后成就的结晶。《死水》一首代表他的作风，《也许》《夜歌》同是技巧与内容溶成一体的完美。《你指着太阳起誓》是他最好一首诗，有如一团溶金的烈火。
同样以不苟且的态度在技巧上严密推敲，而以单纯意象写出清淡的诗，是饶孟侃。澄清如水，印着清灵的云天。《呼唤》《蘅》《招魂》，全一样皆是清淡可喜的诗。四行《走》有他试创的风格。
朱湘诗，也是经过刻苦磨炼的。《当铺》的题材，很难得。《雨景》一首在阴晦中启示着他的意义
    十四行诗(Sonnet)是格律最谨严的诗体，在节奏上它需求韵节在链锁的关连中最密切的接合；就是意义上，也必须遵守合律的进展。孙大雨的三首商籁体给我们对于试写商籁体增加了成功的指望，因为他从运用外国的格律上，得着操纵裕如的证明。他的一千行《自己的写照》是一首精心结构的惊人的长诗，是最近新诗中一件可以纪念的创造。他有阔大的概念从整个的纽约城的严密深切的观感中，托出一个现代人错综的意识。新的词藻，新的想像，与那雄浑的气魄，都是给人惊讶的。
邵询美的诗是柔美的迷人的春三月的天气，艳丽如一个应该赞美的艳丽的女人，(她有女人十全的美)。只是那绻绵是十分可爱的。《洵美的梦》是他对于那香艳的梦在滑稽的庄严下发出一个疑惑的笑。如其一块翡翠真能说出话赞美另一块翡翠，那就正比是询美对于女人的赞美。
在此地，容我表示我的欢喜，能以在这集子中收集两位女诗人的选作。令孺的《诗一首》是一道清幽的生命的河的流响，她是有着如此样严肃的神彩，这单纯印象的素描，是一首不经见的佳作。同样的渴望着更奇丽的诗篇的出现，对于林徽音初作的几首诗表示我们酷爱的欢心。她的《笑》也是一首难得有的好诗。
玮德的诗是我朋友间所最倾爱的，又轻活，又灵巧，又是那么不容易捉摸的神奇。《幽子》《海上的声音》皆有他特殊的风格，紧迫的锤炼中却显出温柔。
卞之琳是新近认识很有写诗才能的人。他的诗常常在平淡中出奇，像一盘沙子看不见底下包容的水量。如《黄昏》，如《望》都是成熟了的好诗。
梁镇、俞大纲、沈祖牟的几首诗，技巧的熟练和意境的纯粹，决不是我们的夸张。梁镇的诗是浓重的，《想望》是一首颂赞自然的诗，《默示》给我们一种最美最回荡的情调。大纲、祖牟全有旧诗的根柢，他们的词藻是相信得过都是经过拣练的。但大纲的诗清，祖牟的诗安稳。
沈从文以各样别名散在各处的诗，极近于法兰西的风趣，朴质无华的词藻写出最动人的情调。我希望读者看过了格律谨严的诗以后对此另具一风格近于散文句法的诗，细细赏玩它精巧的想像。所惜他许多写苗人的情歌，一时无法尽量搜寻，是我最大的遗憾。
末了，杨子惠、朱大柟、刘梦苇三位已故的诗人，他们在晨报诗镌曾有过最可珍惜的努力的写作，现在将他们的遗作并在一起，算作一点小小的纪念，并向他们致最敬的哀悼。
在此，谨以谦卑与热诚的态度，将这束诗选贡献给爱读诗的人们。这只是暴露，决不是可以炫耀的。我们再说：
    我们甘愿担当公正的罪名
      二十年八月陈梦家僭拟于上海天通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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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二：




无题

陈梦家

细数转过的十二个月亮，
在幸运的轮上变了模样。

时光紧凑的飞像一只鸟，
从翅膀下透出一串冷笑。

我把心坎里的火压住灰，
奔驰的妄想堵一遭堡垒.

也许下一回月亮的底下，
野草盖黄土做了我的家。



寄万里洞的亲人

陈梦家

那一天吴淞江的潮水带了你走，
在凄凉的海风里隐没了你的手；
大海的伤悲要撞碎了我的脚口，
我的心，我的泪，一齐跟了海水流。

你的影子飘落在热风的碧里墩，
白日和黑夜飞迸着狂乱的涛声，
望不见云海的深处渺茫的远东，
你徘徊在荒漠的孤岛，海与碧空！

碧空和海不能告诉你祖国的话，
东印度的小岛上认不识一朵花;
你记得罢!每夜望一望东方的星，
千万里外星子下也有一双眼睛!


秦淮河的鬼哭

陈梦家

这里人也没有，灯也没有，
只有一团鬼火，一串骷髅—
在天河的弦子上，有鬼歌
飞过一条荒街，一清小河。

这里喜也没有，笑也没有，
只是一股凄凉，一束隐忧—
在天河的弦子上，有兔鬼声
撼着一片繁星，一个夜深。


十月之夜

陈梦家

十月的夜晚，天像一只眼晴，
        孤雁，是她的眉毛，
从天掉下一颗限泪，是流星
沉在大海里—— 一息翻花的泡。

那一瞬问间的消失，我只觉得
        一闪，还给了深蓝；
生命给我的赞美受着惊骇
像有着声息摸索我的窗槛。





一个兵的墓铭

陈梦家

也许他淹在河里，
也许死在床上；
现在他倒在这儿，
僵着，没有人葬。

也许他就要腐烂，
也许被人忘掉，——
但是他曾经站起，
为着别人，死了!

三月十六日青岛



雁子

陈梦家

我爱秋天的雁子，
  终夜不知疲倦；
  （像是嘱咐，像是答应，）
  一边叫，一边飞远。

从来不问他的歌，
  留在哪片云上，
  只管唱过，只管飞扬——
  黑的天，轻的翅膀。

我情愿是只雁子，
  一切都使忘记——
当我提起，当我想到，
不是恨，不是欢喜。

"从来不问他的歌，
  留在哪片云上，
  只管唱过，只管飞扬”这句有什么含义
“当我提起，当我想到，
不是恨，不是欢喜。”怎么理解?

黄河谣

陈梦家

浩浩的黄河不是从天上来的，
它是我们父亲的田渠，母亲的浣溪；
从噶达齐苏老峰奔流到大海，
它是我们父亲的田渠，母亲的浣溪。
在它两岸，我们祖先的二十四个朝代，
它听到我们父亲的呼劳，母亲的悲哀。

浩浩的黄河永远不会止歇的，
它有我们父亲的英勇，母亲的仁慈；
奔泛如像火焰，静流时像睡息，
它有我们父亲的威严，母亲的温宜。
五千年来它这古代的声音总在提问：
可忘了你们父亲的雄心，母亲的容忍?
              二十二年十月十五日狮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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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凭这十数人小小努力的成绩，贡献在读者的前面，给他们一点整个的印象。功罪完全让给读者去评定，我们甘愿担当公正的罪名。

这诗选，打北京晨报诗镌数到新月月刊以及最近出世的诗刊并各人的专集中，挑选出来的。我敢说，这里并没有可以使人惊异或赞美的光辉，我们不盼望立时间成就的“大”，尽管小，小得只要“纯”。几粒小小的星子，她只是黑夜里一个启示，因为未来的光旦有着更大的光芒，太阳伟大的灿烂是无可比拟的，数不到小星自己。

二

我们欢喜“醇正”与“纯粹”。我们爱无瑕疵的白玉，和不断锻炼的纯钢。白玉，好比一首诗的本质，纯粹又美；钢代表做诗人百炼不懈的精神：如生铁在烈火中烧，在铁砧上经过无数次大锤的挝打，结果那从苦打和煎熬中锻炼出来的纯钢，才能坚久耐用。我们以为写诗在各样艺术中不是件最可轻易制作的，他有规范，像一匹马用得着缰绳和鞍髻。尽管也有灵感在一瞬间挑拨诗人的心，如像风不经意在一支芦管里透出谐和的乐音，那不是常常想望得到的。精心刻意在一件未成就的艺术品上预先想好它最应当的姿态，就能换得他们苦心的代价听人在三弦上拉出传神的曲调，尽是那么简单的三根弦，那么一弯平常的弓，和几只指头的拨弄，自有他得神的“技巧”。谁能说他们的手指在琴弦上的拨弄，不是经过了多少回的试验?一个天才难说从来就懂得最适当地位。一首好诗，固然一定少不了那最初浸透诗人心里的灵感，就如灯，若使有油没有火去点是不会发亮的。但是小小一盏火，四面有风得提防要小心火焰落下去，你让怎样卫护已经点亮的火，使它在自己能力的圈子里发最辉煌的光。一个做诗人也要有如此细心与耐心。

匠人在方玉石上想要雕镂出奇美的图像，他先要有一个想像，再要准备好一把锐利的刀，又要手腕，要准确地把自己的想像描上玉石上，因为一个匠人最大的希望最高的成功是在作品上发现他自己的精神的反映。醉正与纯粹是作品最低限的要求，那精神的反映，有赖匠人神工的创造，那是他灵魂的移传。在他的工程中，得要安详的思索，想像的完全，是思想或情感清滤的过程。

诗，具有两重创造的涵义：在表现上，它所希求的是新的创造，是从锻炼中提选出的坚实的菁华，它是一个灵魂紧缩的躯壳。在诗的灵感上，需要那新的印象的获取(就是诗的内在是一着新的诗的发现。) 所以写诗人的涵养是必不可少的。真实的感情是诗人最紧要的元素，如今用欺骗写诗的人到处是，他们受感情以外的事物的指示。其次，要从灵感所激动的诗写出来，他要忠实于自己。技巧乃是从印象到表现的过渡，要准确适当，不使橘树过了河成了枳棘。

有些撒种的人，有好的种子却不留心把它撒在荆棘里，石头上或浅土的地方，种子就长不起来。诗，也一样需要适宜栽培的。(图画或音乐，一样需要色彩或声调的设置得宜)
所以诗，也要把最妥帖最调适最不可少的字句安放在所应安放的地位：它的声调，甚或它的空气，(Atmosphere) 也要与诗的情绪相默契。

为什么一张图画安上了金边就显得清楚?为什么在城外看见鲜红的落日圈进一道长齐的古城墙里就更使我们欢喜?是的，从有限中才发现无穷。一首蕴藏无限意义的诗不在长，也许稀少的几行字句就淹没了读书的海。(因为它是无穷意义的缩短。)
限制或约束，反而常常给我们情绪伸张的方便。“紧凑”所造就的利益，是有限中想见到无限。诗的暗示，捡拾了要遗漏的。

我们不怕格律。格律是圈，它使诗更显明，更美。形式是官感赏乐的外助。格律在不影响于内容的程度上，我们要它，如像画不拒绝合式的金框。金框也有它自己的美，格律便是在形式上给与欣赏者的贡献。但我们决不坚持非格律不可的论调，因为情绪的空气不容许格律来应用时，还是得听诗的意义不受拘束的自由发展。

我们并不是在起造自己的镣锁，我们是求规范的利用。练拳的人不怕重铅累坏两条腿，他们的累赘是日后轻腾的准备；日久当他们放松了腿上绑着的重铅，是不是他得可以跑得快跳得高，他们原先也不是有天赋的才能，约束和累赘的肩荷造就了他们的神技。匠人决不离他的规矩绳尺，即是标准。诗有格律。才不失掉合理的相称的度量。

既是诗，打从初在心灵中发动起，一直到谱成文字，早就多少变了原样，因为文字到底不能表现我们情绪之整体。所以文字，原是我们的工具，我们永远摆脱不过的镣锁，倘使我们要“写”诗。只是从熟练中，我们能渐渐把持它，操纵它，全靠我们对它深切的交接。我们会把技巧和格律化成自己运用的一部。但是合理，情绪的原来空气的保存，以及诗的价值的估量，是运用技巧或格律的前提。

主张本质的醇正，技巧的周密和格律的谨严差不多是我们一致的方向，仅仅一种方向，也不知道那目的离得我们多远!我们只是虔诚的朝着那一条希望的道上走。此外，态度的严正又是我们共同的信心。认真，是写诗人的好德性，天才的自夸不是我们所喜悦的。我们写诗，因为有着不可忍受的激动，灵感的跳跃挑拨我们的心，原不计较这诗所给与人的究竟是什么。我们不曾把诗注定在那一种特定的意义上(或用义上，) 我们知道感情不容强迫。我们从所看的所听的而有感的想的，都一齐写来，灵感的触遇，是不可预料，没有界限的。纵使我们小，小得如~一粒沙子，我们也始终忠实于自己，诚实表现自己渺小的一掬情感，不做夸大的梦。我们全是年青人，如其正恋爱着，我们自然可以不羞惭的唱出我们的情歌。但是当我们生活在别样的空气中，别样的情感煽动我们，我们也承受。世界是大，各人见闻的总只一角落，除非我们的想像，她有最能耐的翅膀辽远的飞。但我们时刻不曾忘掉自己的血，踩着的地土，并这时间的罡风，我们的情绪决不是无依凭的从天空掉下的。惑人的新奇，夸张的梦，和刺激的引诱，我们谨慎不敢沾染。把住一点儿德性上的矜持，老老实实做人，老老实实写诗。

总之，我们写诗，只为我们喜爱写。比是一只雁子在黑夜的天空里飞，她飞，低低的唱，曾不记得白云上留下什么记号?只是那些歌，是她自己喜爱的!她的生命。她的欢喜!

admin

很好的资料，学习，分享。